五反田把“玛莎拉蒂”沉入海里后的第四天,我给雪打去电话。老实说,我不想同任何人说话,惟独同雪不能不说。她萎靡不振,形单影只,而且还是个孩子,能庇护她的人又舍我无他。更何况首先她还活着 。我有责任使她活下去,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。
雪没在箱根家里。雨接起电话,说女儿前天便去了赤坂公寓。她大约刚从打盹中被叫醒,说话含糊不清,而且话语不多,对此我正中下怀。我便往赤坂打电话,雪大概正在电话机旁,马上接起。
“你不在箱根能行吗?”我问。
“不知道啊。反正我想一个人待些时间。怎么说妈妈都是大人吧?我不在她也完全过得了。我想多少考虑一下自己的事,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。我也到了认真对待这类问题的时候了。”
“差不多。”我同意道。
“从报纸上看到了——你的朋友死了。”
“嗯。被诅咒的‘玛莎拉蒂’,如你所说。”
雪一阵沉默。那沉默如水一样浸满我的耳朵。我把听筒从右耳换到左耳。
“不出去吃点东西?”我问,“没吃什么像样东西吧?两人去吃点好些的。说实话,这几天我也没怎么吃喝,一个人吃上不来食欲。”
“两点有个约会,那之前可以的。”
我看看手表,十一点刚过。
“好,这就收拾一下去接你。三十分钟后到。”
我换上衣服,从冰箱里取出橙汁饮料喝罢,将车钥匙和钱夹装进衣袋,刚要出门,又觉得忘了一件什么事。对,是忘了刮须。我走进卫生间,仔仔细细把胡须刮净,边照镜子边想:我这模样说是二十来岁还有人信吧?应该有人信。不过我像二十来岁也罢不像也罢,这等事怕是没人关心的。像不像都无所谓。刮完须我又刷了遍牙。
外面天朗气清,夏日已光临此地。只要不下雨,倒是个蛮舒服的季节。我身穿半袖衫和薄布裤,戴着太阳镜,往雪住的公寓驱动“斯巴鲁”。甚至吹起了口哨。
正是 ,我想。
夏季。
我边开车边想起林间学校 (1) 。林间学校规定三点午睡,而我怎么也睡不成什么午觉,叫睡也睡不成。但一般人都睡得很香。于是这一小时我一直眼望天花板,一直望的时间里,竟感觉天花板是个独立的世界,仿佛走去那里 ,便可进入一个与此处 不同的天地,一个价值相反上下颠倒的世界,犹如《爱丽丝漫游奇境记》一般。我一直如此思来想去,因此想到林间学校时能想得起来的只有天花板。正是 。
后面的“尼桑公爵五” (2) 按了三次喇叭。信号灯已变为绿色。要冷静!急也没用,急也去不成什么好地方不是?我慢慢把车开起。
反正是夏天。
到公寓一按门铃,雪即刻下来。她身穿格调清雅的半袖印花连衣裙,脚上是凉鞋,肩上挎着深绿色挎包。
“今天焕然一新嘛!”我说。
“不是说两点有约会吗?”
“十分得体,飘逸脱俗。”我说,“很有成年人风度。”
她只是淡然含笑,并不作声。
我们迈进附近一家饭店,吃了鲑鱼沙司佐味的意大利面条、鲈鱼和色拉,喝了汤。由于不到十二点,店里很空,味道也够纯正。十二点过后公司职员们拥上街头,我们已出店上车。
“去哪儿?”我问。
“哪也不去,就在这一带转来转去。”
“存心同社会作对,浪费汽油!”我说。但雪不予理会,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。也罢,我想,反正这一带本来就一塌糊涂,即使空气再污染一点,交通再混乱一点,又有谁会介意呢!
雪按下汽车音响的键,里面放有脱尔金·黑兹的磁带,大概是《音乐博览会》。到底谁放进去的呢?很多事都从记忆中失落了。
“我,准备请家庭教师。”她说,“今天去见那人,女的,爸爸给物色的。我对爸爸说想学习,他第二天就给找好了,说是很负责的人。说来奇怪,看了那部电影后就有点想学习。”
“哪部电影?”我反问,“《一厢情愿》?”
“是的,是它。”雪有点脸红,“连自己也觉得滑稽。总之看完那部电影就一下子产生了学习的念头。大概是因为看到你那位朋友在上面演教师的缘故吧。那人么,看的当时觉得他傻气,但还是像有一种感召力,想必有才华的。”
“是啊,有某种才华,的的确确。”
“嗯。”
“当然那是演技,是虚构,和现实不同。明白?”
“知道。”
“牙医也演得出色,维妙维肖。但那终究是逢场作戏,维妙维肖不过是看时的感觉,是图像。实际上干一件事是非常辛苦非常折腾人的,因为没有意思的部分太多。不过你想干什么毕竟是好事,没有这种愿望也不可能活得充实自如。五反田听了恐怕也会高兴的。”
“见他了?”
“见了。”我说,“见了交谈了。他谈了很多很多,谈得十分坦诚,谈完就死了。和我说完话就把‘玛莎拉蒂’开到海里去了。”
“怪我?”
我缓缓摇头:“不怪,任何人都不怪。人死总是有其相应的缘由的。看上去单纯而并不单纯。根是一样的。即使露出地面的部分只是一点点,但用手一拉就会接连出来很多。人的意识这种东西是在黑暗深处扎根生长的。盘根错节,纵横交织……无法解析的部分过于繁多。真正的原因只有本人才明白,甚至本人都懵懵懂懂。”
他始终将手放在出口的门把手上 ,我想,他在等待时机 。谁也怪罪不得。
“可你肯定因此而恨我。”雪说。
“没什么恨的。”
“就算现在不恨,将来也一定恨。”
“将来也不恨,我不会那样憎恨别人。”
“即使不恨,也必定会有什么消失的。”她低声道,“真的。”
我瞥了一眼她的脸:“奇怪,你和五反田说的话一模一样。”
“是吗?”
“是的。他一直对将有什么消失这点耿耿于怀,其实何必那样呢?任何东西迟早都要消失。我们每个人都在移动当中生存,我们周围的东西都随着我们的移动而终究归于消失,这是我们所无法左右的。该消失的时候自然消失,不到消失的时候自然不消失。比如你将长大成人,再过两年,这身漂亮的连衣裙就要变得不合尺寸,对Talking Heads你也可能感到陈腐不堪,而且再也不想和我一起兜什么风了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只能随波逐流,想也无济于事。”
“可我会永远喜欢你的,这和时间没有关系,我想。”
“这么说真让我高兴,但愿如此。”我说,“不过说句公平话,你还不懂得时间为何物,很多事情最好不要过早定论。时间同腐败是一回事。意料不到的东西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变化,任何人都无从知晓。”
她沉吟良久。磁带A面转完,翻到B面。
夏天。街头街尾,夏日风情触目皆是。无论警察还是高中生抑或公共汽车司机,全都换上了半袖衫,也有的女孩竟然只穿背心。喂喂,我想,前不久可还下雪来着!在纷飞的雪花中我曾和她同唱《救救我,琳达》!那时至今,也不过两个半月。
“真不恨我?”
“当然!”我说,“当然不恨,何至于那样。在这一切都真假莫辨的世界上,惟独这点我可以保证。”
“绝对?”
“绝对,百分之两千五。”
她微微一笑:“就想听这句话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喜欢五反田吧?”雪问。
“喜欢呐!”说着,突然喉头哽咽,泪水在眼窝里打转,我好歹忍住没让流出,接着深深吸了口气,“每见一次,喜欢程度就加深一层,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,尤其到我这等年纪之后。”
“他杀了她?”
我透过太阳镜注视一会街景。“这个谁都不知道。不过怎么都无所谓了。”
他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 。
雪凭依车窗,手托脸颊,边听Talking Heads边张望外面的景色。她比第一次见面时,看上去多少老成了一点。不过这很可能只是我的主观感觉,毕竟才仅仅过去两个半月。
夏天!我想。
“这往后有什么打算?”雪问。
“怎么说呢?”我说,“还一切都没决定。做什么好呢?但不管怎样,我都要回一次札幌,明后天。有件事必须回札幌处理。”
我务必找到由美吉,还有羊男。那里有为我保留的场所,我包含在那里,那里有人在为我哭泣,我必须返回那里把卸掉的轮子上紧。
到代代木八幡车站附近时,雪要在这里下车:“乘小田急线去。”
“开车送你到目的地,反正今天下午闲着。”我说。
她微微笑道:“谢谢。不过可以了,挺远的,还是电气列车快。”
“怪哉!”我摘下太阳镜,“你说‘谢谢’是吧?”
“说也没什么不行吧?”
“当然。”
她看着我的脸,看了十至十五秒。脸上终未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。她居然是个没有表情的孩子,只有眼神和唇形的些许变化。嘴唇略略噘起,眼睛敏锐地忽闪着,透出灵气和生机。这双眼睛使我想起夏日的光照——夏日里尖锐地刺入水中而又摇曳着闪闪散开的光照。
“只是有点感动。”我说。
“怪人!”说罢,雪躬身下车,砰地关上门,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。我目送着雪苗条的背影,直至在人群中消失。消失后,我不由十分伤感,颇有失恋的意味。
我一边用口哨吹着“爱之匙”的《都市之夏》,一边沿表参道开至青山大街,准备在纪国屋采购。刚要开进停车场,突然想起明后天去札幌,没有必要做饭,更没必要采购食品。于是我当下无事可干,至少没有该干之事。
我重新漫不经心地在街上兜了一圈,而后返回住处。房间显得格外空荡。罢了罢了!想着,一头倒在床上,眼望天花板。这种心态可以取个名字——失落感 。我出声说了一次,发觉这三个字并不令人欣赏。
正是 ,咪咪说道。其声音在这空空的房间里朗朗地荡漾开来。
* * *
(1) 类似我国的少儿夏令营。
(2) 一种日本产的汽车。